余华×俞敏洪:双YU夏夜聊《兄弟》



余华×俞敏洪:双YU夏夜聊《兄弟》


新经典 2022-07-26 07:30 发表于北京



近日,借着新版《兄弟》上市的机会,“双YU兄弟”——余华和俞敏洪相聚在夏日的夜晚,与大家一起畅聊《兄弟》。这是余华多次在采访中提到的自己最喜爱的作品。“我没有任何地方回避,无论是写场面还是写个人情感,都是扎扎实实地往下写。”讲到最近重读《兄弟》时的感受,余华开心地“自夸”道,“写得恰到好处。”

活动现场,两个人从小说的人物和故事出发,聊到时代与个人命运的关系、文学作品的超越性价值、生活中的欢乐与悲伤等等有趣而深刻的话题,为读者和观众们带来了一场充满笑声的对谈。此次对谈在抖音上直播,当晚的观看人次超过了2000万。

《兄弟》是余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是继《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之后,作家在巅峰状态完成的一部突破之作。小说讲述了李光头和宋钢两兄弟的人生故事,跨越四十年,既写出了时代变迁中伦理颠覆、浮躁纵欲的腐坏,也写出了腐坏中的勃勃生机、人性的温暖和爱的伟大,是一部好哭好笑又深刻的大众史诗。

以下是对谈内容的精彩回顾。


主持人:余华老师,听说您这次收到新版《兄弟》以后花了五个晚上重读了一遍。距离您创作这部小说已经过去比较久了,这次重读,您有什么感受?


余华:这次重读是有原因的。之前我刚好读了首师大的张翔教授写的关于《在细雨中呼喊》的一篇文章。《在细雨中呼喊》发表已经有31年了,我发现我对小说有点陌生了。所以新版《兄弟》到了,我干脆就重读一遍。是五个凌晨,从凌晨一点读到五六点钟左右,开始睡觉。不断地笑、不断地哭、不断地笑、不断地哭,把它读完了。


《兄弟》创作时间比较近,是16年前完成的,所以我很多细节还记得,但是顺序记错了。中间有很多描写,包括宋钢卖白玉兰,很多读者都很喜欢这一块,我已经忘了。读的时候想,这段写得真好。


俞敏洪:我问你一个问题,现实中有“兄弟”的原型,还是并没有?“兄弟”的形象是否只是你作为小说家创造出来、放到时代中间的?


余华:作为一个作家来说,肯定有原型的,但是这个原型肯定不是一个人,可能有一千个甚至更多,所以他们都具有某种代表性,每一个人物后面代表的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的形象。只有这样的作品才会让读者产生共鸣。如果这个人物没有代表性,很难产生共鸣。


主持人:您正好提到,小说里的人物来自生活中千千万万的原型,但是有读者说,李光头这个人很特殊,就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想问余华老师,李光头的性格根基在哪儿? 


余华:这个老俞更有发言权,我先说一下。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最早富起来的有一批都是个体户,90年代开始起家,像李光头这样的人我见过好几个。李光头这种做法,在我们当年那个时候是乱中取胜。


俞敏洪:紧卡的规矩突然被放开了,脑子最灵活的人、胆子最大的人就变成了第一批改革开放的个体户,发展成小工厂,跟《兄弟》书中李光头的成长经历或多或少有一定的相似性。


余华老师的《兄弟》里描述的李光头这种大胆的、不要脸的、什么都敢往前冲,甚至不守规矩的人,恰恰是中国第一批民营企业的代表。这些代表后来的发展大部分都不可能长久,因为他们胆子太大、太不守规矩,但他们恰恰是第一批长出来的。


作家只会为自己的内心需要写作



主持人:《兄弟》这本书在海外收获了非常多的好评,除了《兄弟》的故事特别有意思之外,很多评论家也从经济学、社会学的角度发现了这本小说的价值。俞敏洪老师很好地回应了这一点,这本书有很多超越文学之外的价值。


余华老师,我记得您多次在采访中提到,这本书是您最喜欢的作品。所以一开始在国内出版的时候,您对这本书的期待很高,结果发现跟您预想的不太一样,您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余华:当时我真实的想法现在可以说了。我想,这帮人真笨!现在我知道什么原因了,因为《兄弟》是2005和2006年分成上部和下部出版的,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很开放了,但是我们的审美观念非常保守。所以为什么这个书在法国、德国,在英语世界好评如潮,而且没有人认为这本书过分,但我们会认为很多地方的描写已经不是粗俗,而是放肆了。法国人经常把兄弟跟拉伯雷的《巨人传》相比,和左拉的作品相比,因为左拉作品里有很多自然主义的描写。在德国最有意思,当时德国的报纸有一个评论,叫《中国鼓》。意思是,格拉斯的《铁皮鼓》出版的时候,被德国一群评论家骂成“垃圾”,就跟《兄弟》当时的遭遇一样。英语世界是把《兄弟》跟狄更斯相提并论的,狄更斯笔下的人物也有点夸张,所以主要还是一个审美观念的问题。


我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出版的时候,当时的批评不是这两部小说写得不好,而是一个先锋派作家怎么突然写这样的小说,所以我当时说过一句话,后来铁生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把我这句话好好赞扬了一番。很想念铁生。我当时说:没有一个作家会为一个流派写作,作家只会为自己的内心需要写作。


俞敏洪:现在如果给你贴一个标签,你觉得你还是先锋派吗?


余华:早就不是了。


俞敏洪:是魔幻主义,还是魔幻现实主义?

    

余华:不要为我找一个新的标签,过去的标签好像不管用了。


俞敏洪:是余华主义。


主持人:网友有个说法叫“余华痛苦套装”,里面包括《兄弟》《活着》等等。也有读者说《兄弟》是余华老师“把悲伤留给读者最多的一次”。您怎么看?


余华:没有,笑声留得更多。


俞敏洪:对,以《兄弟》为例,大家经典的评论叫做“又笑又哭”,中间大量的描述是让你不自觉会笑出来的,但是人物整个的命运走向以及命运给人们带来的无可奈何,在某种意义上会让人联想到自己生活中的某个场景或者某个阶段。我读《兄弟》,我笑的时候肯定比哭的时候多,因为觉得描写得太好玩儿了。但实际上有看着人物命运最后流泪的时候。一部小说如果完全是沉重而没有美好肯定是不对的,如果都是美好而没有沉重,它就没有深入到人性的最根本处。


主持人:有读者评论说《活着》比较像《老人与海》,《兄弟》像《百年孤独》,余华老师怎么看这个评论?


余华:评价太高了。《老人与海》是我非常尊敬的小说,它里面的圣地亚哥和福贵,他们坚韧不拔的精神是一样的。我问过老俞,我说你两次高考没有过分数线是真的吗?他说是真的啊。我也两次高考没过分数线,而我就放弃了。


俞敏洪:你要不放弃的话,中国历史上就少了一位大家永久都会念叨的小说家。


《兄弟》我读了两遍,第一遍是2006年底的时候,当时分成上下两册,现在变成了一本。中国小说史上,我认为《兄弟》应该是能够立进去的一本书,从人物反映了时代。任何一本小说,只要从人物能够反映一个时代变迁就是好小说,这个前提条件是人物的个性和故事的描述本身也能够吸引人。但是如果光是描述一个时代,它是没有活力的,光描述一个人物,这个人物不放在时代中间,它又是没有生命力的。《活着》为什么能够卖得那么好,也是一个时代变迁的背景放在人物身上的缩影。




宋钢是为小说而牺牲的


主持人:余华老师喜欢“混世魔王”李光头的形象吗?


余华:我非常喜欢这个人物。我也很喜欢宋钢,这次重读,宋钢让我好辛酸啊。


俞敏洪:大部分人都是宋钢而不是李光头。


余华:对,他代表了大部分人。


俞敏洪:代表了大部分人面对命运的无奈。


余华:当时代剧变之后,大部分人不知所措,不知道前面的路在哪儿,该往哪儿走,宋钢代表了这样一个群体。李光头这个人物更有时代感。老俞有一点说得特别好,人物把时代带出来了。作为一个作家,不要为了时代去写故事和人物,是为了写人物和故事写时代,是这样一个关系,这样的书读者才会读下去。否则他们可以看一些别的书,看其它的学术类的书,有的是。


主持人:您刚刚提到您特别喜欢李光头,为什么呢?


余华:因为他真的代表了我们中国八九十年代的社会中的一种勃勃生机。他不是一个坏人,这点可以肯定,但是确实有很多很多缺点的,不应该学习的,但是他确实代表我们八九十年代社会的勃勃生机。虽然这代企业家现在已经不多了,但是他们走出了第一步,这个第一步我们不能否定。法国的皮凯蒂,就是写《21世纪资本论》的,在他的新书里面也写了《兄弟》。


俞敏洪:他提到这本书了?


余华:他提到了。皮凯蒂是世界受欢迎的经济学家。就像丹尼尔·科恩写的那段话,新经典用在腰封上了:“这是一本让你对小说重拾信赖的书,我的意思是说,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哲学的传承,因为它能够让你理解人类的灵魂;它也是社会学和历史学的传承,因为它还能引导你理解社会的机制,以及人类的激情是如何被社会捕获、被社会利用、从而被社会塑造的。”这是巴黎高师的经济系主任。


主持人:宋钢作为大多数人的代表,也有非常多的读者喜欢他。大家在评论里问: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宋钢能不能不死?


余华:当我写完第一段的时候,宋钢已经死了。后来我在修改的时候曾经有人提建议说,你一上来就写哥哥已经去世了,上来就把结尾告诉别人是不是不好?小说应该有一个悬念留到最后。我就坚持,我有自信让别人知道,一上来就让人家接受,宋钢已经去世了。否则别说是读者,就是我自己都接受不了。所以我一上来就写宋钢去世,我要让自己接受,作者其实也是读者,首先要说服自己。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让读者信服你?假设开头不写宋钢死的话,很可能后面不会写他死,宋钢不死,最后的结尾又不对了。

    

俞敏洪:从小说的角度来说,宋钢必须死。就是这样的感觉。

    

余华:对。虽然作为读者希望他不死,希望有一个好莱坞式的结尾,但是作为一个小说,宋钢是为小说而牺牲的。


俞敏洪:其实我个人感觉,小说最终不管是以喜剧还是悲剧结尾,都必须带有遗憾,如果安排最后兄弟两个达成和解,李光头跟兄弟一块儿共同做生意,两个人都发达了,这种小说不会有人看的,人生或多或少是不完美的,所谓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个先来到没有人知道。小说情节的安排,就是让人阅读时有张力和带有遗憾的回味,不管你多么喜欢宋钢,让宋钢最终离开这个世界,都是这本小说比较好的安排。当然大家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小说,现实中,我们希望所有的宋钢都活下去。


主持人:如果李光头或者是宋钢生活在2022年,他们的命运会有什么变化?


余华:李光头肯定就消失了,被时代淘汰掉了。他过了新世纪以后,来不及变成烂尾楼就被淘汰了。


主持人:宋钢这种比较踏实靠谱、循规蹈矩的好人会更吃香一点吗?


俞敏洪:现在这个时代会给宋钢这样的人更多生存的余地,毕竟规划以后,老老实实工作的人,勤奋的人一定有生存的一席之地。原来改革开放初期,要重新寻找生路是不太一样的,宋钢这样个性的人适合安宁的、温馨的生活状态。


我想,宋凡平是你在小说里描写的完美的男人形象,有没有一种故意美化的概念?一个小说里至少有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我觉得他有一点这样的形象在里面。


余华:这是我当时写的时候比较困难的一点,就是没有时间或者是没有地方让我写宋凡平的毛病。因为不是像李光头这样可以从头写到尾的。


俞敏洪: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小说的主角。


余华:当一个人物在这个环境里面出现的时候,只能写他在这个环境里面的表现。


俞敏洪:有点像写古代武侠小说当中的一个侠客。




我们尽量记住欢乐的东西 忘记悲伤的东西




主持人:昨天我们发出活动预告之后收集了一些网友提问,想请两位回答一下。


余华老师,有读者想了解,在您每次写出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比如《兄弟》这样的作品之后,在开启下一次写作的时候,您会觉得有恐惧感或者焦虑吗?


余华:没有。我的毛病是写着写着就没写完,搁在那儿,又写另外的作品,这也是艺术家的一种美德——不稳定,艺术家不能稳定。


我因为年纪大了以后,我在控制自己的脑子不要想新的东西,把没写完的几本书写完这辈子就够了。《兄弟》在西方比较受关注的原因是它用全景的方式描写两个时代,我看到过好像是法国曾经有一个评论家说:“他竟然做到了!”就是说,用全景的方式写比寻找一个角度的方式写更困难,因为有一些东西不能回避,必须要写。我觉得那个评论的人可能也是写小说的,他才知道这种困难。


俞敏洪:这种新媒体,比如短视频,刷屏幕,对你影响大吗?


余华:影响太大了。我才知道短视频为什么那么吸引人,

    

俞敏洪:还是被吸引住了。


余华:一看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俞敏洪:对小说创意有好处吗?


余华:目前没发现。


我现在知道那个短视频为什么那么吸引人了,因为现在有一个算法推送,比如前一段时间看俄乌战争,就老是那些。后来我再看一些别的东西,基本上都是这样的。


俞敏洪:你从年轻时候写作写到今天,你是带着某种使命感写,还是带着对自己的期许写,还是觉得好玩儿?有人曾经问过你,你是不是中国作家行列中最好的之一?你说你是!说过这个话吗?


余华:我肯定是啊。


俞敏洪:对自己历史地位的期许有什么想法啊?


余华:是一步一步的,就好比你1993年搞新东方的执照的时候,你肯定没有想过新东方会做那么大。


俞敏洪:也没有想到迅速这么小。


余华:也有可能以后会再变大。你刚开始想,我要是有一个一百人的公司,能够维持下来,能够盈利,这个目的。我刚开始就是为了发表,然后去文化馆。为什么呢?文化馆工作太舒服了,拔牙多累啊。我在文化馆工作的时候,我是比较老实的人,我是慢慢不上班的,我是用和风细雨的方式。我先是迟到,后来是下午去,后来是一周去,再后来是一个月领工资的时候去。


俞敏洪:你们当时有要求每个月要写出多少作品来吗?


余华:没有标准,慢慢慢慢他们就习惯了。后来我们有一次福利,每个人可以有一辆自行车,最后没有我的。我妈还不高兴,说去要,我说不能要,他们把我忘了,要的话别想起来这个人怎么不来上班呢?我没要。后来我跟马原交流过,我是在海盐文化馆的时候,马原是在拉萨那边,他的方法跟我不一样,我是和风细雨,他是快刀斩乱麻。他不想在那上班,每次上班就跟馆长吵架,吵到最后,就说马原你别来上班了。“你说的啊!”他还理直气壮,说不是我不想上班,我是很想上班,馆长不让我上班。从此马原不上班。但是今天像马原的方式和我的方式都是行不通的。


俞敏洪:但是实际上给了你创作空间。


余华:当然了。


俞敏洪:我们希望未来还能够读到更多余华老师新的优秀的可以传世的作品,我相信余华老师还是能够写出这样的作品的。他的几本重要的小说我基本都读了两遍,有的甚至读了第三遍。我觉得在小说中间,人物命运中间,字里行间中间,又哭又笑中间,流着眼泪的感叹中间了解余华老师写的时代和时代的人物命运,并且可以映照到我们自己身上,让自己的命运变得更好做出更多的奋斗和努力。写着让自己流泪的作品,但是自己过着欢乐的生活。这有一点象征,我们其实人生遇到的事情很多是要流泪的,但是依然要在人生中间不失去欢乐自信。


余华:其实我们在生活中欢乐的时候要远远多于伤心的时候。因为欢乐容易被人忘掉,伤心你会记得时间更长。比如老俞我们两个人走在大街上,旁边有人一边走路一边笑地走过,我们不会看,但是如果有人一边走路一边哭,我们可能就会站住看。其实我们生活中欢乐比悲伤多得多,我们尽量记住欢乐的东西,忘记悲伤的东西。


俞敏洪:所以我们要有深刻的悲伤,但是要把自己人生过成一个欢乐的岛屿。我为什么不写小说,我觉得我口头上说的比他小说文笔还好。


余华:我觉得你刚才是显示你诗人的那一面,他跟西川是同班同学。



天赋是一种发现



主持人:有个网友提问余华老师,您觉得自己写作有没有天赋?


余华:我当然有天赋了。

    

俞敏洪:余华写作没天赋?我的写作就是被他的天赋给抢了。


余华:天赋是一种发现,假如我不去写,我不知道我有写作的天赋。但是也可能我有别的天赋。


俞敏洪:拔牙。


余华:我拔牙拔得很好,差不多一万颗,我拔牙也拔得不错。


俞敏洪:你当时一天拔几十颗牙有什么感觉?


余华:我拔牙的时候已经开始写小说了。


俞敏洪:白天拔牙,晚上写小说。


余华:写作后就去文化馆工作,不用拔牙。人生就是这样,把你推到一个你特别不喜欢的工作,一定要找一个另外的工作。


俞敏洪:这也是一个办法,把人推到一个绝境,自己生发出爆发力,想出一个出路往外蹦。


主持人:另一个网友提问:《兄弟》里的余拔牙是怎么说呢?


俞敏洪:是不是有你的形象在里面?


余华:没有,因为我干过五年牙医,当我写到里面牙医的时候特别亲切,我就把我的姓给他了。有人问我说余拔牙是不是我?我说肯定不是我,如果是我的话,我要写成一个英雄人物。


俞敏洪:不一定,你把自己平庸的一面放在余拔牙身上。


主持人:余拔牙非常逍遥自在啊。


余华:那个像我,现在看,有些地方还是像我的。


主持人:网友提问:请问余华老师怎么保持发量?


余华:我这头发也是一种天赋。


来源:微信公众号“新经典”


整理上传:孙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