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的美与哀愁



川端康成的美与哀愁


2022年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逝世50周年,最近,日本近现代文学学者及译者、中国人民大学日语系教师戴焕,青年作家、艺术评论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师周婉京与川端康成文集的责编徐晏雯围绕“川端康成的美与哀”这一主题进行了对话。


对话会现场

1968年,川端康成凭借三部代表日本美学的巅峰之作——《雪国》《古都》《千只鹤》,成为日本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诺奖评委在颁奖词中评价他“以非凡的敏锐,和高超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川端康成也对包括余华、莫言在内的几代中国作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时至今日,川端康成的作品依然在世界各地被广泛地阅读着。

《雪国》与虚无之美

《雪国》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绉纱上都系有一张纸牌,记着纺织姑娘的姓名和地址,根据成绩来评定等级。这也成为选媳妇的依据。要不是从小开始学纺织,就是到了十五六岁乃至二十四五岁也是织不出优质绉纱来的。人一上岁数,织出来的布面也失去了光泽。也许是姑娘们为了挤进第一流纺织女工的行列而努力锻炼技能的缘故,她们从旧历十月开始缫丝,到翌年二月中旬晾晒完毕,在这段冰封雪冻的日子里,别无他事可做,所以手工特别精细,把挚爱之情全部倾注在产品上。直到如今,岛村仍然把自己的绉纱拿去“雪晒”。……用地道的曝晒法曝晒一番。晨曦泼洒在曝晒于厚雪上的白麻绉纱上,不知是雪还是绉纱,染上了绮丽的红色。

周婉京认为,这一段很好地体现了川端康成对于乡村的关注,《雪国》中的小少爷岛村是代表城市文化的,他喜欢的叶子是乡土的代表,而非常壮丽的这个“雪晒”的情景就是典型的乡土情境,川端以充满尊重和欣赏的眼光去看待诸如“雪晒”这样的乡村景观。

川端康成本身即是一个滤镜,他滤的是自己层层叠摞而至的回忆,他也反思男性自己,《雪国》中的岛村也是川端自己的化身,岛村很喜欢思考,关于“晒雪”,岛村有一句话很精彩,他说:“在我穿的绉纱中,说不定还有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的姑娘织的吧。”无论是“过了花期”的女子,还是曝晒于厚雪上的绉纱,《雪国》中充满着一种徒劳的美感与脆弱。

戴焕提到,《雪国》中让人印象最深的内容是被称为“暮景之镜”的段落: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在晃动,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显得更加平凡。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细看,却又扑朔迷离。

林少华认为,这一段文字点化出川端康成所推崇的虚无之美,“美如夜行火车窗玻璃上的镜中图像,是不确定的、流移的、瞬间的,随时可能归于寂灭的”。戴焕认为,这个像电影的段落预示了《雪国》整篇小说的手法和结构,暗示岛村内心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是带有强烈的感受性的。

徐晏雯认为,《雪国》的开头和结尾都很经典,开头是岛村坐火车穿过了长长的隧道,来到一片白茫茫的雪国,“隧道这个意象的出现,就象征着进入另外一重意境中,岛村被两个姑娘带领着去到一个神秘的世界。而《雪国》的结尾部分,是茫茫大雪之中有一栋木屋,它突然着起了大火,这个时候叶子应该是已经死了,叶子的身体从上面落下来的这个场景,这个场景真的是太美了,也有一种不符合我心中川端印象的那种决绝的感觉。”

日本小说中,三岛由纪夫是“决绝”的代表,比如《金阁寺》最后将金阁寺付之一炬。而《雪国》中,让叶子从燃烧的木屋二层掉下来时,评论家们也认为叶子是一个象征,代表一个纯然的就像金阁寺那种非常美的东西一定要毁灭。

谁影响了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是他的时代里文豪圈子中很活跃的人物,关于谁影响了川端康成,川端又影响了谁,学者们也谈了自己的看法。

周婉京认为,“很明确的就是川端前一代的更唯美派那些作者,比如永井荷风。川端为什么选择写乡土没有选择写城市?因为城市发展比乡土快,乡土保留了、悬置了过去的日本,川端从中寻找日本文化的根源。另外,谷崎润一郎、川端、三岛等同时代的文学家们也在重读《源氏物语》,川端的关于女性的‘花期’的理念也是上承《源氏物语》。”

但是比起直白的乡土寻根,川端康成写人写事,更关注回忆与感受。戴焕以短篇《水月》为例谈道,这个故事中,川端讲述一面镜子怎么给一对患难夫妻带来幸福感。《水月》的故事中,丈夫卧病在床,妻子拿了一面小镜子给丈夫,丈夫透过镜子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也看在菜地里的妻子,而妻子在菜地里劳作时,就会意识到丈夫这种爱的目光,妻子也会跟丈夫一起透过这面镜子看世界,慢慢的,他们就分不清肉眼看到的世界和镜子里看到的世界,而镜中世界更像是他们用爱的眼睛一起创造出来的一个新世界,包括小说中也写到他们透过镜子看到映在水中的月亮。

水中月、转瞬即逝的樱花,日本人不喜欢用抽象的体系化的理论来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们喜欢用感性的文学作品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所以在读川端康成时,他的作品里讲了什么故事不是最重要的,你感受到什么才重要。感受的同时,你会感觉到虚无,但正因为有虚无,你才更要去抓住美。”戴焕谈道。

而除了这些极致的美,川端的作品中似乎还有一些写作丑的变调。比如《千只鹤》里的胸口长了一大片黑痣的近子,还有《伊豆的舞-女》《雪国》等出现的性格冷漠或者扭曲的男主人公。戴焕认为:“虽然川端写的像是一个丑的东西,但由于里面很神奇的逻辑和经过视点人物的转换和再塑,最后这个丑,总能带来一些好的东西,川端的作品里总是有一个转变的过程,比如《伊豆的舞-女》里,‘我’的性格是扭曲的,但是通过跟小舞-女和流浪艺人们的一段接触,最终会得到释放或者得到某种治愈。”

戴焕也提出,川端康成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点是他对于底层人生活的关注,日本的近现代文学史上知识分子作家写底层人的生活并不多,“夏目漱石的作品里很难看到,樋口一叶有所涉及。川端在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对底层人的那种观察,和对他们生活困境的描写非常珍贵,我最近读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夜晚》,我觉得他们二人非常相近,整个作品的基调是那种淡淡的哀伤,但又把生活在底层的人的困境和小小的喜悦表达出来。”


本文来源:澎湃新闻 | 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