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思考,海平面下看不见的冰山



对于文学、现实、真实、时间、写作、语言、想象等,余华都有他独特的思考,这些都集中体现在《文学或者音乐》一书中。

余华的写作深植于他的文学观,而他的文学观又源于他对现实、对真实、对时间、对艺术精 神、对艺术形式等基本问题的看法。可以说,余华独异的写作来源于他独异的文学观,而独异的 文学观又来源于他独异的哲学观。余华不是那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作家,他清楚他正在写 什么以及是如何写的,他能够把他的写作本身说清楚。对写作更为深入的追问构成了余华写作生 活更为重要的内容,对哲学的思考奠定了余华创作的深层的基础。余华很喜欢海明威的“冰山理 论”,其实,如果说他的创作是海平面以上看得见的冰山的话,那么,他的哲学思考则是海平面 以下看不见的冰山。

余华特别强调想象性,强调写作的内在现实性。“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而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你,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一旦了解了 自己就了解了世界。”内心现实实际上是对外在现实的延伸,且更具有真实性。“写作伸张了人的 欲望,在现实中无法表达的欲望可以在作品中得到实现。”文学现实就是这种内在现实与外在现 实的互相阐发,余华称之为“与现实的紧张关系”,即“我沉湎于想象之中,又被现实紧紧控制”。正是这样一种双重关系导致了文学现实“连接了过去和将来”,从而超越了实在现实的平面性而 具有了深度。

余华评论布鲁诺·舒尔茨的写作,“几乎在没有限度的自由里生存,在不断扩张的想象里建 构起自己的房屋、街道、河流和人物,让自己的叙述永远大于现实。他笔下的景物经常超视线所 及,达到他内心的长度;而人物的命运像记忆一样悠久,生和死都无法测量。他的作品就像失去 了空间的民族,只能在时间的长河里随波逐流。于是我们读到了丰富的历史,可是找不到明确的地点。”这实际上是余华用他自己的文学现实对布鲁诺·舒尔茨的一种观照。

同样出于这样一种视角,余华认为博尔赫斯作品中的现实“只是昙花一现的景色”,“他似乎生活在时间的长河里”,“他的故事总是让我们难以判断”,他“用我们所熟悉的方式讲述我们熟 悉的事物”,但却“将我们的阅读带离了现实,走向令人不安的神秘”。这里,“神秘”即内在的 现实。博尔赫斯把我们带离了实在的现实,却带进了内心的现实,一种“内部极其丰富,而且疆 域无限辽阔”的现实,所以,余华认为,博尔赫斯“写过的现实比谁都多”。这是我读到的对博 尔赫斯及其作品的最为精致的解读之一。

余华是一位富有学习精神的人,他把握了“学习”的精髓:学习不是模仿,不是抄袭,也不是借鉴,而是启发、延伸、创造和诞生。伟大的作家在学习的时候从来不丧失自我。“心灵的连 接会使一个人的作品激发起另一个人的写作,然而没有一个作家可以从另一个作家那里得到什 么,他只能从文学中得到。”文学创作从根本上来说是内在的,这应该是“只能从文学中得到” 的真正含义。

所以,“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遗产是两座博物馆,所要告诉我们的是文学上曾经出现过什么;而不是两座银行,他们不供养任何后来者”。余华毫不隐讳地承认他的创作深受西方文学特别是 西方二十世纪文学的影响,但西方文学对余华的影响更多的是启发,是解读,是体悟。余华所理解的卡夫卡、布尔加科夫未必是原本的卡夫卡、布尔加科夫,而是余华的卡夫卡、布尔加科夫。作家的主体意识显然是第一位的,是余华的观念影响了他的阅读,这种阅读又反过来丰富和强化了他的观念并进而影响他的创作。

影响本质上是辩证的、螺旋桨似的、渐进的过程,并且具有主动性。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切身体会和感受,余华对“影响”有着妙论:“文学中的影响就像植物沐浴着阳光一样,植物需要 阳光的照耀并不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阳光,而是始终要以植物的方式去茁壮成长。另一方面,植 物的成长也表明了阳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博尔赫斯同时认为文学里欠债是相互的,卡夫卡不 同凡响的写作会让人们重新发现纳撒施尼尔·霍桑《故事新编》的价值。同样的道理,布鲁诺·舒尔茨的写作也维护了卡夫卡精神的价值和文学的权威,可是谁的写作维护了布鲁诺·舒尔茨?” 过去,我们多从阅读的角度研究文学和生命的联系,其实,写作本身同样表现了这种生命联系,文学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从写作的角度来说,并不是简单的前后关系,而是左右关系。


  本文来源:《解放日报》2018年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