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余华:一位哲学家

余华:一位哲学家

高 玉


 每当读一篇好的小说特别是时下的好小说时,我总是设法把作家本人的自述或者创作谈之类的文章找来对读,但结果往往是非常失望。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些文章是作家本人写的,或者写出了如此优秀文学作品的人竟然是这样一种理论水准,相比较其创作来说,这些自述文字和创作谈实在不堪卒读。如果只看自述和创作谈,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些人能写出深刻的作品来的。我承认中国当代有非常厚重帅小说,但这不是文学意义上的,而是文学史意义上的,也就是说,不是作家写作的深刻,而是我们解读的深刻。我很偏爱“史诗”性的作品,但同时我也知道,作为发展和创造的文学史,“史诗”不是唯一的标准,不能涵盖一切。

  但读余华,给人的感觉则完全不同。读《河边的错误》、《现实一种》、《活着》、《许三观卖-血记》,我觉得余华很亲切,很实在,但也很玄虚,有很多一眼看不透也说不清楚的东西,我感觉到余华所反映的现实既是我们的现实又不完全是我们的现实。系统地阅读了余华的文学批评和创作谈之后,才明白了余华的独异之处。无疑,余华的作品是深刻的,但这种深刻渊于余华对艺术、对现实、对真实、对写作等的一种理解、感悟和思索的深刻,而不是我们解读的深刻。我认为我们大多数人今天并没有真正理解余华,他的作品的深刻性并没有真正地被发掘出来,很多人都是在传统意义其实也是表面意义上做评论文章。现在很多人都认为余华正在由先锋向传统转变,正在由现代主义向现实主义转变,其实这是很大的误解。在反叛和创新的“先锋”意义上,余华是孤独的。当余华说“我像一个作家那样地写作了,然后像一个作家那样地发表和出版自己的写作,并且以此为生”(1)的时候,我感觉到在这半是自嘲半是椰榆的文字后面隐藏着作家对于其写作的极度孤傲与自负。但客观公正地说,这种孤傲与自负是符合实际的,我们不应该以不谦虚的理由来责备甚至攻击他。从对艺术的理解、思索与表现的超越的角度来说,余华不仅是当代中国的一位杰出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位哲学家。

 这里,实在没有故作高深的意思。我一直认为,哲学不应该是一门专业或者学问。哲学即思考,当这种思考具有自己独立性的时候,我们就把这种思考和思考的结果称为哲学。从事哲学研究的人不一定是哲学家,哲学史家也不一定是哲学家,概言之,将别人的思考误解成自己的思考的人不是哲学家。相反,不从事哲学工作的人不一定不是哲学家。余华正是在他思考的深刻性、独立性的意义上是一位哲学家。对于文学、现实、真实、时间、写作、语言、想象等,余华都有它独特的思考,《我能否相信自己》虽然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但却具有丰富的内涵,处处闪耀着智慧和思想的火花,并且显示出余华艺术哲学的体系性。

 余华的写作深植于他的文学观,而他的文学观又渊于他对现实、对真实、对时间、对艺术精神、对艺术形式等基本问题的看法。可以说,余华独异的写作来源于他独异的文学观,而独异的文学观又来源于他独异的哲学观。余华不是那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作家,他清楚他正在写什么以及是如何写的,他能够把他的写作本身说清楚。对写作更为深人的追问构成了余华写作生活更为重要的内容,对哲学的思考奠定了余华创作的深层的基础。余华很喜欢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其实,如果说他的创作是海平面以上看得见的冰山的话,那么,他的哲学思考则是海平面以下看不见的冰山。这当然不是说余华的创作是理念化的,也不是说余华把他的哲学思考用创作的方式表现出来了,而是说哲学思考构成了他写作的基点、格调和素养,哲学是作为他写作之前并没有一个清楚而且完整的构想,只有在写完了之后才知道究竟写了什么,甚至于写完了之后也还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余华的创作既具有明晰性,又具有复杂性,具有本身的深度,还可以作多种解读。  

 文学与生活的关系问题事涉文学的本质问题,余华正是首先在对生活思索上具有独异性从而在文学观念上具有独异性进而表现在创作上。他提出“文学现实”这一概念,它比我们平时所说的“现实”和“生活”有着更为深广和更为丰富的内涵,是一个更具有哲学意味的概念,它不仅包括外在实在的世界,同时还包括内在的精神世界,后者是更深层次的,更具有文学的特殊性。想象在文学现实中具有特殊的作用和地位,所以,余华特别强调想象性,强调写作的内在现实性,“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而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2)内心现实实际上是对外在现实的延伸,且更具有真实性。“写作伸张了人的欲望,在现实中无法表达的欲望可以在作品中得到实现。”(3)文学现实就是这种内在的现实与外在的现实的相互阐发,余华称之为“与现实的紧张关系”,即,“我沉酒于想象之中,又被现实紧紧控制”(4)。正是这样一种双重关系导致了文学现实“连接了过去和将来”,从而超越了实在现实的平面性而具有深度。余华批评了对现实过于僵硬迂阔的理解,他把过分拘泥于生活实在的现实称之为“斤斤计较”;“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可是他人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现实。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也看不到怎样走去。当他们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而不是现实的作品。”(5)这种作家一定意义上只能称为“匠人”,“匠人是为利益和大众的需求而创作,艺术家是为了虚无而创作。“(6)这里,“虚无”即指精神而言,汪晖说:“虚无是无比辽阔的意思,它意味着浩瀚,而不是巨大和众多。“(7)艺术本质上是精神的,其现实性是一种更为宽泛的具有内在紧张的精神性现实。伟大的作家既摹写现实,更创造现实,从文字中我感受到了余华的这种雄心与壮志。 

余华评论布鲁诺·舒尔茨的写作“几乎在没有限度的自由里生存、在不断扩张的想象里建构起自己的房屋、街道、河流和人物,让自己的叙述永远大于现实。他们笔下的景色经常超越视线所及,达到他们内心的长度;而人物的命运象记忆一样悠久,生和死都无法测量。他们的作品就像他们失去了空间的民族,只能在时间的长河里随波逐流。于是我们读到了丰富的历史,可是找不到明确的地点。”(8)布鲁诺·舒尔茨的现实没有空间和地点,只有空洞的时间和历史,超越视界而具有内心的一长度,并且永远大于作为实在的现实,这实际上是余华用他自己的文学现实对布鲁诺·舒尔茨的一种观照。同样出于这样的一种视角,他认为博尔赫斯作品中的现实“只是昙花一现的景色”,“他似乎生活在时间的长河里”(9),“他的故事总是让我们难以判断”(10),他“用我们所熟悉的方式讲述我们熟悉的事物”(1l),但却“将我们的阅读带离了现实,走向令人不安的神秘”(12)。这里,“神秘”即前面所说的“虚无”,也即内在的现实。博尔赫斯把我们带离了实在的现实,却带进了内心的现实,一种“内部极其丰富,而且疆域无限辽阔”的现实,即文学现实,所以,余华认为博尔赫斯“写过的现实比谁的都多”(13)。余华对博尔赫斯有着深深的同情和理解,这是我读到的对博尔赫斯及其作品的最为精致的解读之一。 

同样,余华对布尔加科夫的理解深刻地表明了他对文学的一种不同凡响的认识,这种认识同样基于他对文学现实的非凡见解。“布尔加科夫在骄傲与克服饥饿之间显得困难重重,最终他两者都选择了。”即他既选择了做人,又选择了做艺术家,既选择了生存,又选择了超越生存,二者既具有双重性,又具有内的统一性,内心延伸了布尔加科夫的现实,使他的现实更丰富。所以,在与现实的关系上,他“两者都放弃了”,既不与现实妥协,又不与现实对抗,“他做出的选择是一个优秀作家应有的选择,最后他与现实建立了幽默的关系。”“幽默”真是一个绝妙的概括。正是因为这种态度,所以,《大-师与玛格丽特》讲述的“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故事”,“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这样的现实不是人们所认为的实在的现实,而是事实、想象、荒诞的现实,是过去、现在、将来的现实,是应有尽有的现实”(14)。其原因似乎可以归结于“想象产生事实”。想象是建构文学现实的基本条件之一,想象突破了人的实在的局限性,体现了人的深层的逻辑和规律,因而构成人的事实。蒙田“生活在一个充满想象的现实里,而不是西红柿多少钱一斤的现实,我觉得他内心的生活和大街上那世俗生活没有格格不人,他从这两者里都能获得灵感,他的精神就像田野一样伸展出来,散发着自由的气息。”(15)这可以看作是对“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的一种注解。“一些除了离奇以外不会让我们想到别的什么,这似乎也是想象,可是它们产生不了事实,产生了事实的,我想就不应该是想象,这大概是虚幻。”(16)“想象应该有着现实的依据,或者说想象应该产生事实,否则就只是臆造和谎言。”(17)这里,我们同样可以看到余华对于想象的一种新的理解和定义。他对三岛由纪夫自-杀的解释可以说是最为独异的解释,也是最为奇妙的解释,他认为三岛由纪夫“亨昆淆了写作与生活的界线,他将写作与生活重叠到了一起,连自己都无法分清”(18):但这与其说是事实,还不如说是余华表明了他对生活与写作关系的一种思考和态度。

事实上,余华的创作充分体现了他对文学与艺术关系的思考,他的作品是实在的,是活生生的现实,绝对形象化,其描写的真实包括细节的真实,象浮雕似的,可以触摸,但同时,他的作品又是超越实在的,它的时间和空间事实上是空洞的,它的逻辑更具有内在性,是抽象的,是延伸的,是扩展的,是浩瀚无边的,一句话,是文学现实。所以,当朋友们问他为什么不写他们时,余华的回答是:我写了你们。在这一意义上,不论从写作来说,还是从解读来说,余华都是深刻的。


 (本文原载于《小说评论》2002年第2期)


整理上传:孙伟民